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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大醉骂贾府,是写得极精彩的场面。贾府的主子们一贯以对下人“恩多威少”、“宽柔待下”自翊,也有些奴才,如赖嬷嬷、袭人之流对贾府感恩戴德、称颂备至的。而焦大一场醉骂,把这些画皮统统撕开,露出了贾府主子的狰狞面目。焦大并非乱咬乱攀的疯子,而是于宁国府有特殊功劳的忠仆。他从小跟着宁府的太爷上过几次战场,出生入死,浴血战斗,他勇猛过人,“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宁肯自己挨饿,偷了一点东西舍不得吃,送给主人吃,两日没水喝,千方百计弄回半碗水先献给主人,自己喝马尿。只要能保住主人,他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真是义勇双全的忠仆典范。他对主人的尽忠尽孝即使是太爷的亲生儿女也是做不到的。然而,贾府的主子们是怎样对待这个赤胆忠心的仆人呢?
宁国公由于给清朝皇帝立下汗马功劳,获清廷分封货赐,封妻荫子,家财万贯,良田千顷,成为“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大贵巨富。可是他并没有赏给这个救命忠仆一间房子,一亩土地。焦大照旧是一无所有的奴隶,终身为主人服役,甚至到了年老力衰之时。还得不到半点额外的照顾和体恤,黑天半夜还要派他出去“当差”送人。得到的唯一恩典是主人们“不理他”,“全当一个死的”。可见主子们多么冷酷无情,忘恩负义。“物不平则鸣”。焦大平时已是满腔的怨愤,可悲的是,他从小受到封建主义思想熏陶,是身体力行的忠仆,在王法家规甚严的贾府,他的怒火只能压抑在心头,并不敢公开流露,只是拼命喝酒,想借酒来浇涤胸中块垒。
但是,“酒后出真言”,在半醉的情况下,他就不能自已,于是胸中的怒潮便像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这个平日并不起眼的缄口不言的露大,竟破口大骂,从奴才骂到主子,从小主子骂到大主子,把贾府继满垃圾的后院充分展览出来。焦大先骂的是大管家赖二,因为是赖二直接派他差事。他把自己置身于赖二之上,自封为“焦大太爷”。论功劳,论地位,赖二简直无法和他相比,“晓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按对宁府的功劳,奴隶的总管应该是这位“焦大太爷”,但恰恰相反,倒是这个从不入焦大眼的赖二去“瞎充”。在焦大看来,这是多么不公平。更有甚者,这个总管竟敢欺负到“焦大太爷”头上,有钱有吃的美差,他从不派焦大,黑更半夜送人的苦差,他偏偏派焦大,这不是有意和焦大过不去吗?
难怪焦大骂他是“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其实,焦大爬不上奴隶总管的地位,倒不是赖二的“僭越”,而是他仗着自己的功劳,不肯阿谀奉迎,溜须拍马,讨得主子的喜欢。如果懂得笼络主子的伎俩,在贾府就能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如荣府的管家赖大,凭借贾府的势力,自己挣下一份不错的家业,家里不也是厅堂殿宇,亭台楼阁,还有花园,儿子也做了一县的父母官吗?赖二是最会看主子的眼色行事的,主子们厌恶焦大,他才敢踏践焦大,赖二不过是为虎作伥者罢了,根源在于主子们的忘恩负义。果然不错。贾蓉听见焦大骂赖二,便“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无怪乎管家赖二敢肆无忌惮地对待焦大,原来有主子给他撑腰,焦大这下可明白了,于是又唇枪舌剑对准贾蓉。
在他眼里,贾蓉算个什么东西,就是贾珍、贾敬,对他也不敢“挺腰子”,因为他对宁府可说是“恩深似海”的大恩人,除太爷外,这些年轻主子地位都在焦大之下,而他们竟敢动用家法,真是“恩将仇报”。难怪焦大气得发昏,以至语无伦次,竟要“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贾蓉手下的奴才们为了维护贾蓉的尊严,于是一拥而上,把焦大“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这一来,焦大越发横下心来,不顾一切地痛骂,把贾珍等满门主子都骂到了,叫他们做“畜牲”,“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焦大是最了解内幕的知情人,他过去不说出来,只不过为了顾全贾府的名声体面,“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罢了。
既然主子对他这样狠毒,把他逼急了,他便把一切都抖落出来,以此来要挟报复主子。他骂得痛快淋滴,石破天惊,吓得众人魂飞魄散。然而,焦大的骂并没有使主子们羞愧难当,幡然悔悟;相反,却是给他塞了满满一嘴马粪。可怜又可悲的忠仆焦大,以喝马尿有恩于主子开始,却又以吃马粪而告终。为主子卖命的奴才,又有什么好的结局呢?贾府的主子们对恩重如山的义仆焦大尚且如此,对其他奴隶的残酷就可想而知了。焦大虽然受尽了摧残和凌辱,但是他并不觉悟,扬言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希望他曾救过命的“太爷”有灵在天,能给他以公平的待遇。这是奴才对主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这位“太爷”真有良心,不早就在在世之日给焦大很好的安顿与照顾了吗?还要等到死后显灵?焦大痴心傻意,至死不悟。
正如鲁迅所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在焦大骂贾府的过程中,作者巧妙地穿插了王熙凤的几次讲话,对这位凤奶奶的狠毒性格从一个侧面作了刻画。听说焦大喝醉酒在骂人,王熙凤首先责备尤氏:“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言下之意,如果碰上我王熙凤,早就给颜色他看,炫耀了她治家的“才能”。当尤氏向她解释焦大的来历时,她就给尤氏出了个主意:“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这就是要把焦大赶出家门,真是面狠心辣。她还下令贾蓉,要他赶快“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
作为荣府总管的凤姐,为什么视焦大如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呢?原来荣宁二府一样腐朽没落,焦大骂宁府的主子,自然也痛在荣府的王熙凤身上。焦大揭出的“偷狗戏鸡”的丑事,正戳中王熙凤和贾蓉的心病,他们婶侄的关系就是荒淫丑恶的乱伦关系,只不过是无人敢说罢了。而今碰上焦大醉骂,王熙凤这个“烈货”也只得“装作没听见”。因为心中有鬼,理不直,气不壮,只得忍气吞声。遍观《红楼梦》,威风凉凉的凤姐能这样忍气吞声是绝无仅有的。这时,天真烂漫的宝玉不懂“爬灰”为何事,随便问了一句,却招来凤姐“立眉喷目断喝”,并扬言要告太太,要揍宝玉。宝玉在贾府的地位王熙凤最清楚,平时,她一味“关怀”宝玉以讨贾母、王夫人的欢心,纵观全书,她对宝玉这般粗暴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把对焦大的愤怒,全发泄在宝玉头上了。焦大痛骂贾府一场,竟像往一潭死水里扔进了一块巨石,立刻掀起波澜;焦大的醉骂声,已经敲响了贾府的丧钟。曹雪芹是描写矛盾冲终的高手,他能抓住矛盾的不同性质,运用多种多样的表现手法加以刻画。忠仆焦大和贾府贵族的矛盾,用“醉骂”的形式才能收到最佳效果。焦大平时虽已满腔怨愤,但他不敢骂,而处于醉的状态时,一些平常不敢说的话现在破口而出,不能遇止;既醉,又非烂醉如泥,而是半醉半醒,所以骂人也骂得有层次,有条理;但确实有些醉意,个别语句有颠倒现象。醉,是促使焦大骂的一个因素。另外,焦大对贾府有特殊的“恩”,所以他恃仗“特殊身份”,自以为有资本,从奴才骂到主子,别的奴隶是骂不出这些话来的,这又是骂的一个因素。
再加上派他的是苦差事,如果是可以得到封赏的美差,焦大也许不会骂。多种因素巧合,便酿成了这场醉骂。通过醉骂的形式,把贾府中最隐蔽最丑恶的东西充分暴露了出来。这就是把矛盾的普遍性寓于矛盾的特殊性之中。作家把主奴间的矛盾放到焦大这个有特殊身份、特殊境遇的忠仆身上来表现,从而使这种矛盾得到了尖锐、深刻的揭露。而焦大的“醉骂”,固然有一定的偶然性,是多种因素的巧合酿成的;但作家通过这一看似偶然事件的描绘,却表现了主奴之间矛盾的必然性。以个别表现一般,从偶然显示必然,这是艺术的普遍规律。曹雪芹对这一艺术规律运用得多么自然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