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在《悲回风》中言寻求彭、咸所居而不得,也明确说自己最终无法远逝: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这段描写最能体察屈原远逝而不得的心态。其中提到的“黄棘枉策”,是言楚怀王25年,“入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一事。屈原一直主张联齐抗秦,但楚怀王决定联秦绝齐,君臣政见不合,屈原不得已而自疏。楚怀王再次决定与齐复交时,屈原又回归朝廷。但顷襄王及其臣属主张联秦,便怂恿怀王赴黄棘之会。
现实证明屈原的主张是对的,即便如此,顷襄王依然不愿接受屈原的主张,甚至降屈原之职。通过黄棘之策的反思,屈原意识到自己的主张已经无人认同,昆仑不可上,彭、咸所居不可得,那就只能在现实中寻找远逝之所:一是“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可以选择介子推、伯夷、叔齐那样隐居;二是选择伍子胥、申徒狄那样死志:“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介子推辅佐晋文公归国之后,不愿同狐偃、壶叔等功利之人为伍,选择去君自疏;伯夷叔齐让国,则是为保全人格的远逝。屈原认为介子推与晋文公同患难,在于其忠,是为有德;而不愿与其同富贵,是在于其洁,是为有行。介子推的自疏远逝,正是有德有行的表现。伯夷的去君去国,是横而不流、苏世独立的德行体验,屈原少年时便以“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为人格要求。
抚州路景认为,屈原“思慕子推、伯夷清白之行,克心遵乐,志无所复适也”,一度决心以介子推、伯夷为榜样,通过自疏、远逝以保全人格。但他很快意识到介子推、伯夷的洁身自好,仍无法逃避现实的污浊,介子推被烧死,而伯夷则饿死。同样是以死明志,倒不如像伍子胥、申徒狄那样强谏以诤,“从子胥而自适”“悲申徒之抗迹”。在大是大非面前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出自己的主张,即便是死,也要警醒世人,而不是忍辱苟且地活着。
在战国时期伍子胥与申徒狄都是沉江河而死。《战国策·燕策二》载伍子胥劝谏夫差而不见用,夫差赐以革囊,伍子胥浮江而去。贾谊亦言伍子胥劝谏夫差不听而投江死谏。申徒狄也是强谏于君不被采纳,怀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虽认为以死强谏不合乎儒家的礼义,却褒奖申徒狄坚持的精神。
《韩诗外传》卷一也记载了申徒狄临终的抉择:申徒狄不为国君所用,宁愿投河而死,也不愿苟合于俗。按照去君去国之礼,国君不用,大臣可待放于郊,若三月不召还可去国。申徒狄宁愿赴河也不愿去国,当然是抱着当忠臣的操守,以死明志。
与其精神相通的比干,也是在“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的情况下,决定以死劝谏殷纣王:“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对昏君强谏,实际选择了以死殉国。
屈原对此有清晰的理解,他曾说:“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知道强谏的结果是不得善终,但他仍愿意以死来践行忠心:“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他比较比干强谏而死、箕子佯狂而存身的选择,更倾向于忠贞不二地以死明志。
比干、伯夷、介子推、伍子胥、申徒狄等忠臣的遭遇,成为屈原思考现实出路的历史参照。屈原去君自疏之后,一是选择介子推、伯夷的隐退模式,远逝去国,来保全自己的人格。二是采用比干、伍子胥、申徒狄的强谏明志,至死无悔。
在楚怀王25年,屈原力谏而被疏之后,他有过远逝之思:“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但在楚怀王召还他时,他立刻肩负起联齐抗秦的责任,无怨无悔。怀王出尔反尔,与秦复交,与屈原发生了重大战略分歧之后,“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只能作《离骚》抒发“远逝以自疏”之思。
但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二于他国、二于他君,只能坚守彭咸遗则来“保乂王家”,辅佐怀王。此时的怀王已很难听进去屈原的任何劝谏,反而重用亲秦的子兰、子椒等人,屈原只能多次劝谏怀王认清秦为虎狼之国而不要轻易上当。当怀王被骗入秦之后,屈原失去了与顷襄王沟通的渠道,离郢都、经鄂渚、入洞庭、至长沙,居于溆浦,至于汨罗,不断南行。
在这一过程中,屈原一方面发现楚国国事日非,自己却无法改变,最后连陈词于顷襄王都没有机会;另一方面发现自己无论走多远,忠于楚王室之心仍无法断绝,无法放弃忧怀国事。其在《怀沙》结尾言:“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民生之生,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自疏之后不能回朝,人格独立只能坚守,国事日非却无法改变。这种情况下,屈原无法做到介子推、伯夷那样的隐退,只能选择伍子胥、申徒狄、比干那样强谏死国,以坚守“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的巫咸遗则。
他在《惜往日》中再次回顾百里奚、伊尹、吕望、甯戚能够得遇明主,即便身份卑微也能得到重用,而自己虽出身高贵、内美超伦,却难以施展才华: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