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的小说擅长从人物心里描写来建构整部作品,他通过意识冲突、梦境、人物言行、景物衬托等来揭示人物内心世界,对人物内心世界进行细致描摹,把健康善良,纯真的生命状态展示出来。获得至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鞋》更是刘庆邦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创作作品的典型。在作品《鞋》中,读者通常会跟随作者的引导,细致地体会主人公守明的心理活动。在守明的心理活动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同时,作者刘庆邦的心理活动也同样昭然若揭。
何希凡在解读《鞋》时指出:“小说的心理容量大大超过了小说的故事容量,我们对主人公心灵世界的窥探也明显多于对外部言行的观照。”女作家徐坤十分佩服刘庆邦,她说:“几个故事本身不让我们惊异,我们惊异的却是作家对于女性心理的细腻把握和逼真描绘。”而作品《鞋》更是运用了典型的心理意象——“鞋”,一步步地把主人公守明的心理活动刻画在读者的面前。
故事讲述到,守明跟那个庄的小伙子订了亲,收了彩礼之后,需要按当地的规矩“给那个将要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做一双鞋”。到此为止,故事最能展现主人公心理活动的意象——“鞋”正式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这里的“鞋”不仅仅是守明送给未婚夫的礼物,更是守明对爱情的寄托,甚至是自己未婚夫的化身。
“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得代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让别人代做是犯忌的,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
故事讲述到给未婚夫做的鞋必须是由未婚妻亲手来做,这就把“鞋”这个意象的清晰地展示给读者:“鞋”不仅是未婚夫妇之间的爱情信物,更是男性在结婚前对女性在身体上的约束和告诫。在此,作者刘庆邦就在无意之间把世间所有男性对女性的占有欲用“鞋”这个意象展示出来。从文本的讲述的视角来看,不能让别人代做是未婚妻对未婚夫的一种承诺。行为的发出者似乎是女性,或者我们可以说,行为的发出者是守明对“那个人”作出的忠诚的承诺。但当我们跳出文本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看到,这其实是作者在为所有的男性代言。刘庆邦巧妙地把男性霸权对女性身体忠贞的要求,内化成女性自身的道德束缚。作品中说到守明在给父亲和小弟做鞋时,她就暗暗上了几分练习的心。用作者的视角可以这样解读,女性在很早的时候,已经潜移默化地把“忠贞”这种道德束缚铭刻在心里。练习做鞋,其实是在练习做一个符合男性要求的忠贞的妻子。
“守明开始做鞋的筹备工作了。她到集上买来了乌黑的鞋面布和雪白的鞋底布,一切都要全新的,连袼褙和垫底的碎布都是新的,一点旧的都不许混进来。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在守明正式开始做鞋的时候,作者似乎用强调的语气表明了守明做鞋的所有的布必须是新的。在作者的视角中,我们可以看出守明对于爱情抱有一种严肃甚至神圣的态度。守明用全新的布做的全新的鞋,这里“鞋”的意象其实代表着守明将要把自己没有杂质的身体,以及自己干净空白的爱情。守明用严肃而神圣的态度把全新的自己交付给“那个人”。刘庆邦在后记中,诚恳地坦白这个小说中的生活原型本来就是自己和以前的对象。那么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刘庆邦正如文中的“那个人”一样,只在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见过那个姑娘,而文中,作者对守明心理的描写其实是作者自己心理活动的反向表示。那么让我们把文本视角转换成为男性,我们便可以发现:全新的“鞋”不仅仅是女性对自己的要求,更是男性霸权语境下对女性施加的无形压力,同样也是刘庆邦内心潜意识中暗藏的对女性心理和身体上洁净如新的要求。
作品中提到,守明拿到未婚夫的鞋样儿之后,发现“那个人”的脚特别大,而脚大走四方。守明不想因为他走四方,而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苦守,便生出了鞋做小点留住他的点子。
“要是他四处乱走,剩下她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办?她想有了,应该在鞋上做些文章,把鞋做得比原鞋样儿稍小些,给他一双小鞋穿,让他的脚疼,走不成四方。想到这里,她仿佛已看见那人穿上了她做的新鞋,那个人由于用力提鞋,脸都憋得红了。
她问:“穿上合适吗?”
那个人吭吭哧哧,说合适是合适,就是有点紧,有点夹脚。
她做得不动声色,说:“那是的,新鞋都紧都夹脚,穿的次数多了就合适了。”
那个人把新鞋穿了一遭,回来说脚疼。
她准备的还有话,说:“你疼我也疼。”
那个人问她哪里疼。
她说:“我心疼。”
那个人就笑了,说:“那我给你揉揉吧!”
她有些护痒似的,赶紧把胸口抱住了。她抱的动作大了些,把自己从幻想中抱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走神走远了,走到了让人脸热心跳的地步,神都回来一会儿了,摸摸脸,脸还火辣辣的。”
这段守明做小鞋的情节是典型的心理描写。这里“鞋”的意象已经改变成一种牵挂,一种思念。守明希望用“小鞋”来牵挂住“那个人”,也希望那个人可以带着自己的思念出门。特别是后面守明在心里和那个人的对话,因为鞋小夹疼了脚,那个人的脚却连着守明的心。守明幻想的那个人的柔情和自己的娇羞,细腻地把主人公清纯可爱的形象,以及少女的青春萌动描绘得淋漓尽致。而在此同时,刘庆邦也把男性对女性柔情似水,温柔娇嗔的形象要求表现了出来。历来,没有哪个男性希望家中有位“河东狮”,女性贤良淑德,温柔可爱向来是标准淑女的形象。很多女性在男性霸权下,无意识地向男性的要求靠拢。
除此之外,守明选择朴素但是灿烂的枣花型针脚也表明了她内心淳朴,但热烈的爱情。守明在生产队干活时,用纱布包手,洁净但是羞涩地纳鞋底的情节也表现了主人公单纯又略带娇羞的性格。同时,以上的细节也表现了刘庆邦心目中唯美的女性形象。
“回到家,她把鞋底放在枕头边,或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纳上几针,看上几遍。拿起鞋底,她想入非非,老是产生错觉,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她把“脚”摸来摸去,揉来揉去,还把“脚”贴在脸上,心里赞叹:这“脚”是我的,这“脚”真是不错啊!既然得了那个人的“脚”,就等于得了那个人的整个身体。有天晚上,她把“那个人的脚”搂到怀里去了,搂得紧贴自己的胸口。不料针还在鞋底上别着,针鼻儿把她的胸口高处扎了一下,几乎扎破了,她说:“哟,你的指甲盖这么长也不剪剪,扎得人家怪痒痒的,来,我给你剪剪!”她把针鼻儿顺倒,把“脚”重新搂到怀里,说:“好了,剪完了,睡吧!”她眯缝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心跳,眼皮儿也弹弹地跳。点上灯,拿着小镜子照照脸,她吓了一跳,脸红得像发高烧。”
在这段心理描写中“鞋”的意象又转换成为那个人的身体。文本运用了“捧”、“摸”、“揉”、“贴”、“搂”等十分具有动作性的词汇表现了主人公守明的渴望爱情的心理。与此同时,在作者的创作心理过程中,守明的“捧摸揉贴搂”,其实是,作者在“捧摸揉贴搂”。还有“扎”这个行动,使用的最为巧妙。看似是针鼻儿撩拨了守明的身体,其实是作者首次在作品中对女性进行性接触。这里的“针鼻儿”其实是对男性器官的映射,“扎”这一动作更是对性行为的隐喻。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被作者用叙述视角转换,意象暗喻等方法巧妙地表现出来。
“守明把一切都想好了,那个人若说正好,她就不许他脱下来,让他穿这双鞋上路——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还脱下来干什么!临出门,她又改了主意,觉得只让那个人把鞋穿上试试新就行了,还得让他脱下来,脱下来带走,保存好,等他回来完婚那一天才能穿。守明的设想未能实现,她两次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都没试。第一次,她把鞋递给那个人时,让那个人穿上试试。那个人对她表示完全信任似地,只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把鞋竖着插进上衣口袋里去了。二人依着桥上的石栏说了一会儿话,守明抓了一个空子,再次提出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把他的信任说了出来,说不用试,肯定正好。”
这段“试鞋”是全文的尾声,也是点睛之笔,更是作者最大胆,最露骨的描述。这里“鞋”的意象成为了爱情承诺的象征,“试鞋”便是守明要向那个人承诺自己忠贞的爱情,也要求那人对自己爱情做个承诺。之所以说这段试鞋情节是点睛之笔,原因是因为故事的发展已经不仅仅停留在主人公个人的幻想,而是让二人真实地相见。这一情节设计跃出之前的主人公独自幻想的线索,分化成为真实和幻想两个部分,同时也让故事另外一个主人公浮出水面。对于这部分的解读,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进行。
首先,作品层面。按照故事的发展,守明的试鞋是她对自己爱情的承诺。鞋穿上了,人便是你的了。但是男主人公的固执不试鞋,使得守明的愿望落空,也使得守明没有机会把自己的那份承诺说出口。之前美好的幻想,到此成为了淡淡的悲剧。
其次,作者创作心理层面。守明要求试鞋,其实是男性视角中,女性要求尝试恋爱的表示。在之前,“做鞋”意味着爱情的酝酿,而现在的“试鞋”意味着守明不希望继续这样幻想和等待了,她要求让男主人公尝试和自己有进一步的发展,让男主人公“试试”守明和他的爱情是否合适。
另外,隐含层面。这里的“鞋”其实是女性身体和爱情的象征,“试鞋”其实是性生活的映射。文本中“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这句话作者便十分露骨地表示出鞋便是身体的映射,而之后那段守明的幻想也是她对性的暗示。“把鞋穿上试试新”,“脱下来带走,保存好,等他回来完婚那一天才能穿”,说的便是女性要求男性在身体上的尝试。以及“她要告诉他,在举行婚礼那一天,她若是看不见他穿上她亲手做的这双鞋,她就会生气,吹灭灯以后也不理他”,说的便是如果男性在身体上不忠,女性所作的反抗。
刘庆邦所使用的用女性视角来为男性话语代言的方法并不是首创。早在屈原的《离骚》当中,便用女性的香草,蛾眉等意象来暗喻男性的政治抱负。还有李金发的代表作《弃妇》,诗人运用了惯常的象征手法,用“弃妇”作为悲慨情感的象征物,表达了诗人对人生坎坷、悲惨命运的感受。他们同作者一样都巧妙地运用了视角转换的手法,用女性的语言来表达男性的思想。而刘庆邦的《鞋》更是把这一手法运用到淋漓尽致,加之,作品的“后记”,作者较为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创作心理。也在作品叙述视角之外,增加了另外一个以男性视角为主的角度,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文学性。
刘庆邦既吸收了外国作家“心理分析”式的“心理描写内化”法,又继承了中国传统的人物言行和环境烘托的“心理描写外化”法,准确地呈现了人物丰富的精神世界,也在作品中寄托了作者的个人理想。他的心理描写方法综合了中外作家的长处并结合自身特点而自成一家,显示了深厚的艺术造诣。
作品用文本叙述视角,以及作者创作心理视角这两个角度对作品进行了解析。我们可以得出“鞋”这一意象在不同的情境中所代表的不同的含义。运用双重心理分析法,我们不仅了解了人物的心理活动,也清楚了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发生的心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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