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贬词评价自身性格,是杜甫不遇诗的鲜明特“懒”“拙”“疏”“顽”“愚”“腐”等。杜甫常用它们解释不遇的原因,如在左拾遗任上,因疏救房瑭而蒙遣后,他作《送李校书二十六韵》曰:“顾我蓬屋资,谬通金闺籍。小来习性懒,晚节惰转剧。每愁悔吝作,如觉天地窄。羡君齿发新,行机能夕惕。”
(《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在这段送别之词中,杜甫写出了对自己当前遭遇的认识。移官出京,远离政治中心,对于杜甫的政治理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灾祸(“悔吝勺的发生使他反思事件的起因,最后归结于自己习性的“情”“懒”。他在《上水遣怀》中说“我衰太平时,身病戎马后。
蹭蹬多拙为,安得不陆首。”可见他清晰地知道这“懒拙”之性给自己带来了不幸。这是事实层面的认识,而更为重要的是诗人对这一事实的情感和态度:并无悔改之意。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他称:“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理与契。居然成灌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己,此志常规豁。”
在经历了几次仕途的挫折后,杜甫对政治理想的表达己与“致君尧舜上”的自我称许不同。以外界的评价标准来看,失败证明了其理想的空疏,当他想要重申理想时,只好采取低调的自嘲方式。然而,在此诗中,他却不仅承认自己拥有愚拙的理想,还以“意转拙”“甘契阔”等表态进一步交代自己对它的坚持,不顾世人的看法,实际上以懒拙为做,是愈老愈拙,至死不渝的。那么,让杜甫骄傲的是懒拙性格背后怎样的深层内涵呢?本文认为,杜甫自称懒拙,有至少两方面的内涵。表现其方直的性格。“拙”字的具体内涵大致与“巧”相对,“懒”字则与“勤”相对。一般来看,人们往往褒扬、追求勤巧的品行,但若将这勤巧品行用于蝇营狗苟、阿诀趋附之事上,则为士人所不齿。故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屈原亦批判道:“固时俗之工巧兮,俑规矩而改错。”
(《离骚》)可见,当杜甫以“懒拙”自贬时,实乃以方直之性与工巧伪诈的世俗对抗。这一点己由前人指出。曹慕樊认为“性真”是杜甫“自命性拙”的根本,表现着诗人的真知、真情、真率。杨胜宽的《拙杜论》也己分析到杜甫以“拙”自称所蕴含的对自己不合时好之性格的认识、坚持日笃的态度和对悲剧命运的承担“他宁肯承受命运和生活的所有不幸,宁肯零落江湖,淹滞林泉,抛弃世俗的功名利禄,也不愿改变其6临事’、‘逢迎’之拙,依然故态,无所畏惧与悔恨。”揭示出了杜甫自称懒拙的本质。自嘲懒拙有时还委婉地表示拒绝仕用的态度。
懒的本性使不仕成为了“遂性”的结果,诗人以此白宽并表现出满足感。杜甫草堂时期与严武的酬唱诗:《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即用幽默的语气表达了隐居以遂懒性的态度。首先看看严武的赠诗,他写到:“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端。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绢蝶冠。”(《寄题杜二锦江野亭》)诗的首二句表现了严武眼中杜甫疏懒的性格:三四句中“鹦鹉赋”乃用称衡典故,你衡恃才傲物,不容于统治者,最终被杀害,也算是“拙于用事”了。“绢蜡冠”为近臣所着,严武用此句劝杜甫出仕,而同时又兼有讽其收敛懒拙性格,规规矩矩地做宫之意。杜甫则答诗曰拾遗曾奏数行书,懒性从来水竹居。奉引滥骑沙苑马,幽栖真钓锦江鱼。谢安不倦登临费,阮籍焉知礼法疏。枉沐旋磨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杜甫将自己任左拾遗的经历与如今草堂隐居的状况对照来写。先提任职时曾经奏书言事,“数行书”显示官职的轻微。
下一句转而自嘲,称自己性本硫懒,适合依水傍竹的隐居生活。“沙苑马”乃任左拾遗为君奉引时所骑,用一“滥”字,有“才不胜任”的自谦意味,但同时,与其对句“真钓”相应,则更有“虚妄不实”之慨。在杜甫看来,身为谏官而言不被用,好似虚职,仕途经历也像梦一样虚妄,而如今的隐居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他这种对仕宦环境的不认同态度本出于理性的判断,却以个人的性格、才能缺陷来解释。此时的自嘲,实有“避重就轻”之感,以此方式在谈笑间表达了反叛。
正如宇文所安所说z“铺懒是一种有力的、否定的冲动,由反抗其他事务所激起的,对抗的生活模式可爱的情懒不过是戴面具的反叛。”杜甫以“懒”自称常常带着反叛的意味。《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五〉所云“东柯遂疏懒,休慑鬓毛斑”、《西阁二首》(其二〉所云“懒心似江水,日夜向沧洲”、《秋日费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所云“富贵空回首,喧争懒著鞭”、《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四十韵》所云“浑名寻己己,懒计却区区”,便都是如此。总之,自嘲其“懒”是为与仕路划清界限,表现对仕途价值的背离。
除了嘲笑自己懒拙,杜甫还自称“腐儒”,如《题省中壁》曰:“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草堂》诗曰:“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腐儒”有“迂腐之儒者”义,这“迂腐”之处自然与“懒拙”“疏顽”的固执个性相通。此外,它亦己戴上“不宜任用”之意。《史记》曰“为天下安用腐儒。”注云:“谓之腐儒者,言如腐败之物不任用。”可见此词亦兼含上文所论两方面自我评价。“方直”性格的自诩和对入仕价值的疏离,恰分别与高自称许、自求疏远的表达方式对应。只是,自诩方直并没有作为本文第一章的论述内容,原因是这种在传统中常见的内容恰恰在“高自称许”的杜诗中极少出现。杜甫并非没有“方直”的自我认识,只是将它以自嘲的方式表达了出来,这使诗歌表现出了新的精神面貌。
首先,对外部世界的不公,由揭露转为讽刺。方直的个性导致失败甚至不幸的结局,是自诩孤直者和自嘲懒拙者的共同认识。自诩孤直者,或对个人的这类遭遇表示不解,如郑世翼“伊余孤且直,生平独沦丧”(《登北叩还望京洛》〉、沈俭期“任直翻多毁,安身遂少徒”〈《移禁司刑》)气或揭示这一荒谬现象的普遍性,呈现社会的黑暗,如鲍照“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祖咏“直道皆如此,谁能泪满襟”(《长乐驿留别卢象裴总》)。因果关系的不合理让人惊诧,其对社会的不满表达得直接、痛快,有很强的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