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是明代最有影响力的大书法家之一，兼擅诸体，尤以小楷著名。清代的朱和羹曾说：“明楷以文衡山为第一。”当时和后世从习文徵明小楷者甚众，其流风余韵影响至今。
正是这种巨大的影响力，成功地获得了古董商和作伪者的青睐，七、八百年间造成了文徵明小楷书迹“十不一真、纷纭繁杂”的局面。本文分析的三件传为文徵明的小楷《南华经》正是这种情况，笔者试图从所留存的资料中分析出一些真伪的痕迹，谬误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第一件：湖南省博物馆藏本（后文称：湖本）
17.2x23cmx12
纸本墨笔
第二件：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后文称：台本）
18x9.4cmx10
纸本墨笔
第三件：年香港佳得拍卖品（后文称：拍本）
18.5x9cmx30
纸本墨笔
首先从书写时间来说，湖本是嘉靖乙卯（年）十月八日，文徵明86岁所写。欣赏者称此件小楷：笔力劲健，挺秀端丽，一笔不苟，首尾如一。台本与拍本的书写时间都是嘉靖壬辰（年），而且时间相隔很近，拍本在七月上浣，台本在七月廿又二日，是文徵明63岁所书。仔细对比三本，可以看出63岁的这两本从字体构造上看，居然与86岁的湖本高度相似，只是63岁的两本用笔相较不够沉稳，显得尖利而轻薄。
三件《南华经》跋文所示时间
（从左至右分别为湖本、台本、拍本）
那么像文徵明这样的大书家从63岁到86岁这二十四年间字体结构会一成不变吗？在文徵明身上这个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可以找出文徵明63岁时可靠的小楷书迹。现藏于辽宁博物馆祝允明书《兰亭叙》文徵明补图卷后正好是其63岁的一幅精写小楷跋文，时间是嘉靖壬辰（年）春二月廿五日，与拍本只相隔五个月，观之似出两手，春二月的这幅明显带有欧阳询的笔意，字体更趋方正，正是其小楷精绝的60至70岁时期作品。
《祝允明书兰亭叙文徵明补图》跋文所示时间
而湖本本来应该是其晚年回归二王，上溯钟繇，回归小楷本真的作品。但拍本与台本的书写者应该不清楚文氏这些阶段书风的演变，一股脑儿照着他所看到的80至90岁时期作品（此作品也不一定是真迹）来仿作60岁左右作品，可谓是作伪失误，但联想到那个时代各类信息闭塞，也是可以理解的。
再从作品后的题跋来看，更能说明问题。湖本跋：“余昨岁为世程书原道，自念髦衰多病，不知明岁尚能小楷否。或笑八十老翁旦暮人耳，何可岁年期邪。不意今复书此。然比来风湿交攻，臂指拘窘，不复向时便利矣。乙卯十月八日徵明识。”台本与拍本只题年月并书于停云馆。
三件《南华经》卷尾跋文
（从左至右分别为湖本、台本、拍本）
这里需要提出的是拍本这个“停云生”印，只有此册可见到，包括《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检》在内的所见文氏所用钤印，只有“停云馆”印，无“停云生”一印。
拍本中“停云生”印
由于此三本题跋失去对比性，笔者援引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徵明书《韩柳文》，此册尾跋与湖本高度相似。“怀梅所藏名笔甚富，不独吴门诸名公供其驱策也。因捡笥中素笺属余小楷。自念髦衰多病，不复能书。或笑八十老翁旦暮人耳，何可岁年期邪。不意今复书此。然比来风湿交攻，臂指拘窘，不复向时便利矣。乙卯八月七日徵明识。”可见后半文字完全相同。
文徵明《韩柳文》跋文
又有私人藏文徵明书小楷《离骚》，跋尾云：“余自年来多病习懒。旧业荒废，每见古人遗墨，便足相叹赏，几不可了。自念髦衰，于此道渐远。或笑八十老翁旦暮人耳，何可以自束耶。双梧以素卷索书久矣，稽之箧笥，今岁检出书此。然比来风湿交攻，臂指拘窘，不复向时便利矣。乙卯十月廿又四日徵明识。”
文徵明《离骚》跋文
看来文徵明在86岁的这年8、9、10月都很忙，连写了《南华经》、《韩柳文》、《离骚》三大长篇小楷，还是在“风湿交攻，臂指拘窘”的情况下。
那真实情况如何呢？还是从书风来分析。《韩柳文》写得非常精好，把想象中年近90的文衡山老翁在烛光下写蝇头小楷的美好形象表达近乎完美。台北官方也给出很高清的图像，暗示其可能是真迹。然而恰恰是此作的精好露出了疑点，86老翁写得笔力刚劲，无一懈笔，且最后有“月”与“日”字在转折时露出圭角，劲力外泻，最有可能是文翁的儿、徒辈所写，为其塞书画之债耳。
文徵明《韩柳文》局部
文徵明《四体千字文》文嘉跋文
（文嘉：文徵明次子）
文徵明《四体千字文》陆师道跋文
（陆师道：文徵明之徒）
《离骚》则与台本、拍本《南华经》似出一手，或是“苏州片”一类作坊中专仿文徵明的“流水线”书手所作。
仇英《长信宫词》跋文
（“苏州片”一类仿文徵明之作）
最后再回到湖本，湖本与上述诸本在字形的外在观感上都有一定的相似，小“口”的第一笔都做45度斜角，“无”字的四竖一律作拉长处理，且也在“风湿交攻，臂指拘窘”的情况下写的“精好”。
湖本《南华经》“口”与“无”两种字势
我们可以找出文氏88岁的小楷作品作比较。现藏在辽宁省博物馆的《万岁通天帖》后有文徵明一跋，款：“嘉靖丁巳（年）七月既望，长洲文徵明题，时年八十有八。”是其为好友华夏写的。
很明显可以看到有些懈笔，可能是“风湿交攻，臂指拘窘”还没好。长横的起笔也不再那么尖锐平直，有了不少变化，可能是笔也不甚好，但在好朋友面前不需要有什么掩饰，不用找儿、徒代笔，直抒心臆，沉着内敛，收尽芳华，是一位耋耄老人追索古今小楷书法脉络后的内心观照，不再以点划笔墨得失萦怀后的平静。
《万岁通天帖》文徵明跋文
还有一件84岁时的小楷作品，藏天津博物馆的《盘谷叙》，也可看到保持宽博正大的字形，“口”字竖笔绝不作那么大的斜角，笔画更是去巧饰，追求天趣。
《盘古叙》局部
行文至此，或可确定文微明传世小楷巨册名迹竟无一真笔。其原因正如明代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所言：“骨董自来多赝，而吴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
仇英《连昌宫词》跋文
（“苏州片”一类仿文徵明之作）
还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文徵明面对前来求证真伪者，虽赝品而言真迹，人问其故，先生曰：‘凡买书画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或待此以举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举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时之名，而使人举家受困，我何忍焉?’”可见文徵明对自己的作品之真赝不甚挂怀，也为后世鉴别其作品徒添沟坎，如鉴赏者能不盲从于世好，或可独得其真相。
年10月30日安化夏纯景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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