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二十三则
钱钟书故居《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二十三则《淇奥》,副标题为《〈正义〉隐喻时事——诗文中景物不尽信而可征——君子亦偶戏谑》
一、
俗话说,会看看门道,不会看看热闹。读书也是这样。读书“得间”就是在字里行间读出书里隐含的真实意思。钱钟书称赏方东树读书“得间”,看出了孔颖达《正义》对《淇奥-序》的注疏善于隐喻时事。
话说《淇奥序》:“美武公之德也。”美,赞美,形容词用如动词。全句意思是《淇奥》诗是赞美武公之德的。
武公何人?
原名叫姬和,卫国第11代国君。
按照《史记》记载,卫国的老国君卫釐侯临死时,立太子姬馀为君,送给次子姬和很多财产,姬和便拿那些财宝结交卫国武士。
周宣王十六年(约公元前年),卫釐侯去世,姬和贿赂并策动武士,利用给其父上坟之际,袭击姬馀于墓园上,逼迫哥哥姬馀跑进釐侯坟墓的墓道,自杀而死。卫人将姬馀安葬在釐侯的墓旁,给他加个谥号,叫做“共伯”。姬馀死,姬和取而代之,是为卫武公。
卫武公执政后,能继承卫开国明君康叔的德政,励精图治,增修城垣,兴办牧业,致卫国政通人和,百姓和集。
《淇奥-序》“美武公之德也。”后还有一段话,这样赞美卫武公:“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
可见,卫武公有才华,尊法度,能自律且从谏如流,治理国家有方,民众安乐。
《淇奥》是人们赞美卫武公的作品。
诗歌以淇水边的竹子,比喻卫武公的高风亮节,歌颂他风度翩翩、心胸宽大,威武英俊、容光焕发;赞美他谈话诙谐风趣,从不刻薄伤人。仪态威武庄重,心地正大光明。
但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国君,却不是正常继承王位,而是用智谋和武力夺来的。
孔颖达《正义》这样注疏《淇奥-序》:“武公杀兄篡国,得为美者,美其逆取顺守;齐桓、晋文皆以篡弑而立,终建大功,亦其类也”。
孔疏并没有贬斥卫武公杀兄篡国,而把它称为“逆取”,把他的执政及其成效称为“顺守”。
如果将《淇奥序》(毛诗小序)和孔颖达的《正义》注疏对比一下,可以发现,毛诗小序就诗论事,指出《淇奥》因卫武公有德政而赞扬他,这样就够了。孔疏却无厘头地引申到他杀兄篡国,并援引齐桓、晋文之事迹为其正名,说他是“逆取顺守”。孔疏为何这样做,稍后再说。
孔疏这样写,好像偏离了注经的本份。姚范很反感,他在《援鹑堂笔记》中反问:
“说经者当如是乎?!”
本来杀兄篡国有违封建道统,是大逆不道的,《正义》注疏却为其辩护。所以姚范怒斥道:注疏经书难道可以这样做嘛?!
方东树似乎看出了其中奥妙:“此唐儒傅会,回避太宗、建成、元吉事耳。”
“唐儒傅会”是说孔颖达一班人在附会其事,特意“回避太宗、建成、元吉事耳。
唐儒是指孔颖达等注经班底,唐儒为什么会附会,因为他们是唐太宗御用的。
唐贞观年间,孔颖达等一班人奉唐太宗诏命,分工合作给经书写注释,由孔颖达汇总。《毛诗正义》是其中一部。
唐儒在附会什么呢?
唐太宗的当政是策动玄武门事变,杀掉兄长李建成、四弟李元吉,迫使父王让他继承皇位的。
因此,唐太宗十分担心历史对他王位继承合法性的质疑。
玄武门之变弑兄夺位是唐太宗的心病,他顾虑世人和历史对他有非议,竭力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他将“周得天下”和“秦得天下”相比较,他称赏周武王“逆取顺守”,实际上是给自己玄武门之变的行为找根据。
这就是孔颖达注疏超出常理对《淇奥-序》进行注疏的原委。
孔疏或者是为了逢迎圣意,或者是迫于压力,将唐太宗自己的辩护词“逆取顺守”写进了《淇奥-序》的注疏。此举,对太宗而言是正中下怀的。
应该说,孔疏是煞费苦心的,它既要给太宗弑兄篡国正名,又不能点明太宗弑兄篡国之事。孔疏赞卫武公“逆取顺守”实际上是赞唐太宗“逆取顺守”。孔疏的良苦用心被方东树说破了,得到钱钟书的首肯,称赏他“读书甚得间”,认为他在孔疏中读到了言外之意。
最后,我们回到本节的题旨“隐喻时事”。钱钟书说孔疏“隐喻时事”,是说孔疏名为注经,实际上间接而巧妙地为时政服务。通常,“隐喻时事”大多是影射时弊,而孔疏这里则是为唐太宗弑兄篡国正名。当然,孔疏赞扬卫武公顺守,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出发点也可能是肯定并激励唐太宗,要像卫武公那样为民多办实事,为国为民建功立业,才能光耀青史。
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是《卫风-淇奥》的一句诗,文辞优美、格调高雅,为世人称赏。但有人说,淇奥无竹,更有人说“绿竹”是两个词,绿是一种草,竹是另一种草。绿竹到底是什么,历史上一直争论不绝,成了一个学术公案。
毛《传》最先说,诗句中的“绿竹”不是竹子,是草。
毛《传》说:“绿,王刍也;竹,萹竹也。”
王刍是什么?萹竹是什么?郭璞云:“王刍,今呼白脚莎,即泬蓐豆也。萹竹似小藜,赤茎节,好生道旁,可食。”
如果读者还是不熟悉,没关系,知道这是两种草,可食就行了。可食,说明这也是两种菜。
毛《传》的作者根据什么说“绿竹”不是绿色的竹子,而是两种可食的草呢,莫非他们在淇奥这个地方不见有绿色的竹子,而只见有这两种草?如今已不得而知。淇奥是黄河支流淇水和奥水所在的那一片土地。
左思说:“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左思相信《诗经》,相信淇奥产竹并没有错,但还是遭到了钱钟书的非议。左思之所以遭非议,不是因为他相信淇奥产竹,而是因为他主张景物描写需亲见,而不能虚构。
左思《三都赋-序》自诩自己写赋真实可信,而杨雄、马融、班固、张衡作赋查询地图、方志对不上,即“虚而无征”。
左思说:“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钱钟书针对其言评点到:“是或不免尽信书欤?”
意思是:你指责杨雄、马融、班固、张衡他们作文虚构,你自己怎么能只根据书就判断淇奥产竹呢?书难道可以完全相信吗?
钱钟书强调,书不可全信。
地理学家郦道元注重实证,他对淇奥是否有竹的问题感兴趣,就查考史籍并亲临实地,这是科学和文学对待问题方法上的区别。
郦道元在《水经注》里写道: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汉武帝塞决河,斩淇园之竹木以为楗;寇恂为河内,伐竹淇川,治矢百余万,以输军资。今通望淇川,并无此物,唯王刍编草,不异毛兴。”
郦道元的实地考察证实淇川并没有竹子,唯有王刍、编草丰美异常,正如毛《传》所说的一样。
但是,他特别提到了两件重要历史事件:黄河瓠子决口,汉武帝曾躬临实地,命砍伐淇园之竹以作柱桩,使得竹林衰颓。(见《史记-河渠书》)东汉初年的寇恂作河内(今河南黄河以北地区)太守时,曾砍伐淇园的竹子作了一百余万支箭。(见《后汉书-寇恂传》)两次滥伐可能还加上气候变化,导致竹林被毁,到了郦道元注《水经》的北魏时,淇川之地已无竹可见了。
郦道元的记述说明,淇川曾经有竹,北魏时已无竹。
后来如宋荦《筠廊偶笔》、陈锡璐《黄妳余话》、程晋芳《勉行堂诗集》卷二三《过淇川》第一首等都说淇奥无竹,他们并不知道郦道元早有此说。
高适是唐朝人,生活在北魏之后,却说见到了淇川之竹。高适《自淇涉黄河途中作》之四:“南登滑台上,却望河淇间。竹树夹流水,孤村对远山。”
钱钟书评价高适是“以古障眼”,正如,韩愈《此日足可惜》之“甲午憩时门,临泉窥斗龙”,也是缘自《左传-昭公十九年》“郑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浦”,也是“以古障眼,想当然耳”。
高适和韩愈这里写景都是依古籍所载想当然,而貌似亲见。
唐代的李匡乂在《资暇录》中说“猗猗”并非指“笋竹”,因此讥笑文人将“猗猗”代指“绿竹”,是用事之“大误”。
更有甚者,宋代的程大昌《演繁露》记载,有一场考试,试题为“赋竹”,考生行文中写了“淇竹”,竟被考官以违背毛《传》注疏为由请出了考场。
清代经生(研究经学之人)生怕世人怀疑《诗经-淇奥》用语失实,即明明淇川无竹,却写“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因此征引《尔雅》、《说文》、《本草图经》,说明诗中“绿竹”是两个词——“绿”和“竹”,分别代表两种草或两种菜。
唐李匡乂、宋程大昌及清之经生均全信毛《传》,认定《淇奥》之“绿竹”是两种可食用的草,而不是笋竹。
钱钟书认为,绿竹就是绿色的竹子,或者称笋竹,不是什么草。他只举了一个例子,非常有力。
钱钟书指出:
“特不知于《竹竿》之‘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又将何说?”
这里钱钟书引诗证诗。既然《诗经-竹竿》一诗写了在淇水边用竹竿钓鱼,那么,如果淇川没有绿竹,哪来的竹竿呢?难道可以用草制作钓竿?《竹竿》诗和《淇奥》诗写作年代相近,可以相互印证,证明淇奥地区当时是有竹的。
由此可见,那种认为诗人写《卫风-淇奥》时淇川根本就没有绿竹,绿竹是两种草的说法,压根是站不住脚的。
一句话,淇川原先是有竹的;淇川无竹是后来的事,因为滥砍滥伐和气候变化。
钱钟书梳证关于淇川有无绿竹,目的是阐明文学鉴赏和文学创作的一个道理:
“窃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或因世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
诗文中的景物描写,有亲见,也有虚拟,都是容许的。古人写景有虚构,对于古人虚拟之景物,不宜缘木求鱼;即使是古人声称亲见的景物,也可能因年代久远而变化,不可守株待兔。
钱钟书的结论如本则札记的小题——诗文中景物不尽信而可征。
钱钟书是用实事求是和发展的观点来看待诗文中的景物描写的,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对诗文中的景物描写不可全信,如果发现诗文所写与所见不符,则要考虑有可能它是虚构的,也有可能因年代久远而变迁,而且,不符的原因是“可征”的,感兴趣的话不妨去探寻清楚。
三、
“宽兮绰兮,倚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淇奥》诗的结句,翻成白话是:宽宏大量真旷达,倚靠车耳驰向前,谈吐幽默真风趣,开个玩笑人不怨。
这句诗赞卫武公乐观开朗,战事间歇,偶尔拿兵士取乐,兵士不仅不生气还与之同乐,是谑而有度,谑而不虐,是会开玩笑。
《礼记-表记》说,君子的仪表端庄让人敬畏,表情严肃令人忌惮,言语简明使人信服。
《玉藻》说,君子从容不迫,“足容重”,走路脚步要稳重,不要轻举妄动;“手容恭”,无事时,手要自然下垂,不要乱动;“目容端”,目光要正视,不要游移,不要左顾右盼;“口容止”,表达简洁,不要废话;“声容静”说话声音要平静,不要粗暴;“头容直”要昂首挺胸,不要东倚西靠;“气容肃”要呼吸均匀,平心静气;“立容德”要站立如松,不倚不靠;“色容庄”:要气色庄重,面无倦意。
总之,君子的仪态举止,应保持端庄持重,一丝不苟。
然而,以为君子老是一副“正人君子”的仪态就大错特错了。端庄稳重是君子的常态,而不是君子的全部。
钱钟书告诉我们:君子亦偶戏谑。
戏谑就是开玩笑。
孔子是讲究礼仪的君子典范,万世师表,他也偶尔开开玩笑,但笑而有度。
钱钟书给我们讲了几个孔子开玩笑的例子,以证“君子亦偶戏谑”。
然《阳货》记孔子“莞尔而笑,”于子游有“前言戏之耳”之谑。
钱钟书所述载于《论语-阳货》: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宰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话说孔子听说自己的弟子子游在武城做官,便另携一、二弟子前往。到武城听到有人弹琴唱歌,知道这是子游在实施教化,寓教于乐。他觉得子游这样做未免滑稽,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用这种高级教育来教化老百姓。等于杀鸡用牛刀,小题大作了!子游听到后,严肃地质询孔子:老师,以前您常教导我们,“君子学习了礼乐就能爱人,小人懂得了礼乐会遵守规矩”。孔子发觉自己失言了,立即和同来的弟子说“学生们,子游说得对,我刚才是开玩笑的”。
可见,孔子有时开开玩笑,还是有点自鸣得意的。“莞尔而笑”,活化了孔子当时的情态。
2、《宪问》复载人传公叔文子“不言不笑”,孔子以为疑。
钱钟书讲的这个故事载于《宪问》: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孔子向公明贾打听公叔文子,问:“真的吗?公叔文子不说话,不笑,不要别人的财物,有这种事吗?”公明贾回答说:“告诉您的人言过其实了。公叔文子在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所以人们不讨厌他说话;高兴的时候才笑,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笑;合乎义理才取财物,所以人们不讨厌他取财物。”孔子说:“原来如此。难道他真能做得这样恰如其分吗?”
一个人,能做到当说时说,当笑时笑,当取时取。这很难做到,需要很深的修养。
这个故事说明,孔子不赞成君子一直不苟言笑。
3、《公冶长》子欲“乘桴”而谓子路“无所取材”,郑玄注曰:“故戏之耳”。
钱钟书上述典故出自《论语公冶长》——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话说春秋时,孔子周游列国没有见用,治国大道不能实行,发牢骚说了上面的话。孔子说,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能实现,不如乘着木筏,泛舟远洋,去天涯海角做个隐士吧。愿意跟随我的,一定是子路。
孔子是随口一句感叹,哪知子路听了信以为真,为老师信任而挑选自己喜形于色。于是孔子用带有调侃的口吻告诉子路,没有地方取得制造木筏的材料,暗示子路,自己并非真的想要出海。
郑玄根据孔子对子路说“无所取材”,认定孔子是在开玩笑。孔子这样说,或者是自嘲,自我找个台阶下。也说明子路虽勇敢、真诚,也未免头脑简单,把老师的愤激语当做决定。。
孔子说“无所取材”可能还有另一层深意,胆小怕事的人多,子路不怕出海风险,反而以随我而高兴,勇气胜过我,真要出海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子路这样勇敢随我的人了。
4、《雍也》述孔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脱若《论衡自纪》篇所言,仲弓为伯牛之子,则孔子亦双关名字为戏。(钱钟书文)
孔子有一个弟子冉雍,字仲弓,德才兼备。
《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曰:“冉雍,字仲弓,伯牛之宗族,生于不肖之父,以德行著名。”《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孔子以仲弓为有德行,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父,贱人。”
仲弓因出身低贱有些自卑,孔子开着玩笑鼓励他,英雄不问出处。
古时祭祀山川神灵用的牛,必须是没有杂毛的,犄角端正的。而犁牛有杂毛,长相不美,只能犁地,不能用来供神。但是不排除它可以生出毛色和犄角均符合祭祀所用的牛崽。
“犁牛之子骍且角”是说犁牛繁殖的小牛“骍且角”(骍:长着一身红通通的毛,角:有端正的犄角),就可以用来祭拜神灵,而不管它的出生。
孔子说“犁牛之子骍且角”,实际是借仲弓父名“伯牛”来一语双关。
把仲弓的父亲比作犁牛,把仲弓比作犁牛之子,用毛色纯红、犄角端正来形容仲弓德才兼备,不会因为其父“不肖”、“贫贱”而影响他成为栋梁之才。
孔子这是寓教于乐,何等的幽默、诙谐,玩笑开得不失分寸,且有文化、有内涵。
总之,君子可偶尔开开玩笑,但君子本性善良而聪慧,因此,君子开玩笑风趣而不伤人。
二〇二一年一月三日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二十三则
(一)《正义》隐喻时事
《淇奥序》:“美武公之德也。”《正义》:“武公杀兄篡国,得为美者,美其逆取顺守;齐桓、晋文皆以篡弑而立,终建大功,亦其类也”。按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六引《正义》此节而斥之曰:“说经者当如是乎!”方东树按语:“此唐儒傅会,回避太宗、建成、元吉事耳。”读书甚得间。《左传》昭公六年郑人铸刑书:《正义》娓娓百许言,论“古今之政”,“不可一日而无律”,非复经说,已成史论,亦必有为而发。
(二)诗文中景物不尽信而可征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传》:“绿,王刍也;竹,萹竹也。”按左思《三都赋序》斥扬、马、班、张作赋,“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虚而无征”,而曰:“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是或不免尽信书欤?//《水经注》卷九《淇水》:“《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汉武帝塞决河,斩淇园之竹木以为楗;寇恂为河内,伐竹淇川,治矢百余万,以输军资。今通望淇川,并无此物,唯王刍编草,不异毛兴。”//后来如宋荦《筠廊偶笔》、陈锡璐《黄妳余话》卷三、程晋芳《勉行堂诗集》卷二三《过淇川》第一首等皆道淇奥无竹,而均不知郦道元已早言此。//然则高适《自淇涉黄河途中作》之四:“南登滑台上,却望河淇间,竹树夹流水,孤村对远山。”殆以古障眼,想当然耳,亦如韩愈《此日足可惜》之“甲午憩时门,临泉窥斗龙”矣(《左传》昭公十九年记“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水”)。//唐李匡乂《资暇录》卷上谓《诗》之“猗猗”非指“笋竹”,因讥词章家用事“大误”;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一记馆职试题赋竹,试人用“淇竹”,主者以其违注疏黜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三未见《水经注》所记,乃引《史记》以驳《缃素杂记》而申王安石《诗传》“虚而节,直而和”之解。清之经生恐世人疑《诗》语失实,博征《尔雅》、《说文》、《本草图经》之属,分“绿”与“竹”为二草或二菜名,非形容虚心直节之此君。特不知于《竹竿》之“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又将何说?然用心良苦,用力甚劬,过而存之斯可也。《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而白居易《经溱洧》云:“落日驻行骑,沉吟怀古情。郑风变已尽,溱洧至今清;不见士与女,亦无芍药名。”与淇奥之竹,无独有偶。窃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或因世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林希逸《竹溪虎(几为鬲)斋十一稿》续集卷七《秋日凤凰台即事》有小序论李白登此台诗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云:“余思翰林题诗时,台必不尔。白鹭洲问之故老,指点固无定所;而三山则于此台望已不见,乃远落于前江之尾。若当时果尔,则诗辞不应如此模写也。谩刊正之,以俟好古者。”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欧阳子曰:‘环滁皆山也’。余亲至二地,牛山乃一岗石小山,全无土木,恐当时亦难以养木:滁州四望无际,只西有琅玡。不知孟子、欧阳何以云然?”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十八《王少鹤、白兰岩招集慈仁寺拜欧阳文忠公生日》第六首:“野鸟溪云共往还,《醉翁》一操落人间。如何陵谷多迁变,今日环滁竞少山!”潘问奇《拜鹃堂诗集》卷二《空舲峡》:“夜静猿声听不见,古人文字恐荒唐。”丁国钧《荷香馆琐言》卷上:“王禹偁《竹楼记》言黄冈多竹,东坡黄州诗亦有‘好竹连山觉笋香’句。光绪乙未,予随学使者襄校蒞黄,遍游山水,未见一竹。杨惺吾丈邻苏园中以巨竹编篱,丈言黄地大小竹皆无,须渡江至武昌县乃购得。泥古不可以例今。”连类举例,聊以宽广治词章者之心胸。密尔敦诗中咏群鬼烂漫卧,喻如瓦朗勃罗萨(Vallombrosa)沼面秋叶(autumnalleaves)委积,累代传诵。而近世亲游其地者以为密尔敦必出耳食,否则植树大变(thecharacterofthewoodshasentirelychanged),因弥望皆经霜不凋之松,无它木也。足与淇奥之竹、溱洧之芍药,鼎足而三。《史通暗惑》驳郭伋竹马事曰:“夫以晋阳无竹,古今共知,……群戏而乘,如何克办?”淇奥之竹,若是班乎?读诗者若缘此而有杀风景之恨,则卿辈意亦复易败耳。
[增订三]苏轼摹写赤壁景色,後人继作,所见异词。《后赤壁赋》有曰:“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履巉岩,……攀栖鹘之危巢”;《东坡志林》卷九亦曰:“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鹘巢其上。”韩驹与轼年辈相接,《陵阳先生诗》卷三《登赤壁矶》巳云::“岂有危巢与栖鹘,亦无陈迹但飞鸥。”晚明袁中道《珂雪斋近集》卷一《东游日记》:读子瞻赋,觉此地深林邃石,幽蒨不可测度。韩子苍、陆放翁去公未远,至此已云是一茅阜,了无可观,‘危巢栖鹘’,皆为梦语。故知一经文人舌笔,嫫母化为夷施,老秃鶬皆作绣鸳鸯矣!清初陆次云《北墅绪言》卷下《下赤壁赋》:清浅蓬莱,涨为平陆。冯夷徙而深居,潜蛟迁而远伏。求所谓‘纵一苇、凌万顷’之奇观,杳不可以再复。昔读两赋,宛转流连;兹寻其迹,渺若云烟。欲听箫声,无复闻其怨慕;欲观鹤影,何从仰其蹁跹!坡仙於此,尝致慨乎孟德,後坡仙而至者,复致慨乎坡仙!发挥更畅。邵长蘅《青门簏稿》卷九《游黄州赤壁记》则颇兼袁、陆二氏之意:余曩时读子瞻赋所云……,意必幽邃峭深,迥然耳目之表。今身历之,皆不逮所闻。岂又文人之言少实而多虚,虽子瞻不免耶?抑陵谷变迁,而江山不可复识耶?李兆洛《养一斋文集》卷九《道浮山记》亦述同游者怪刘大魁记此山之过褒,因疑古今之文举不足信。诗文描绘物色人事,历历如睹者,未必凿凿有据,苟欲按图索骥,便同刻舟求剑矣。盖作者欲使人读而以为凿凿有据,故心匠手追,写得历历如睹但写来历历如睹,即非凿凿有据,逼真而亦失真。为者败之,成者反焉,固不仅文事为然也。一经文人舌笔,嫫母化为夷施,,又可合之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九记《西楼记》中穆素徽,因言:然则传奇中所谓‘佳人’,半出虚说(参观《随园诗话》卷一六记王子坚言穆素徽)。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五记顾翰语,以美人为书中三不可信之一(参观《老残游记》第一三回翠环评狎客题壁诗)。西方谈艺,每道此事。举十七世纪法国小说诙谐为例:此姝之美不待言。我不为读者描摹其纤腰、妙目、盛鬋等娇姿,因君辈即真睹伊人,见面有雀斑痘坎,未必能识为吾书中人正身。小说所写主角莫不肤白皙而貌妍秀,皆纸上之假面耳,揭其本相,则此中大有黑丑男女在。克罗采嗤学士辈读古人情诗,於所咏意中人,不啻欲得而为眼前人,亲接芳容。可谓误用其心。庄论谑语,正尔同归。
[增订四]方苞《望溪文集》卷一四《题天姥寺》:“余寻医浙东,鲍甥孔巡从行。抵嵊县,登陆,问天姥山。肩舆者曰:‘小丘耳,无可观者。’……至山下,果如所云。……鲍甥曰:‘嘻咄哉!李白之诗乃不若舆夫之言之信乎?’余曰:‘诗所云乃梦中所见,非妄也。然即此知观物之要矣。’”果如袁中道之说,醒人写景,每“为梦语”,则“梦中所见”,更不须如痴人之考“信”。张汝南《浙道日记》:“咸丰七年七月十八日。杭人谓是潮生日。……此浙江潮之大略也。夙所说‘百万军声,隐隐如雷’者,不闻也;又‘如万叠银山,忽然倾卸’者,不见也。证以《七发》中‘八月之望’一段,十不得一。即予从前所作《曲江观涛歌》,亦未见时所附会。文士笔端,多不足信如此!”能自言“附会”,可谓不欺之学矣。”
(三)君子亦偶戏谑
“宽兮绰兮,倚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笺》:“君子之德,有张有弛,故不常矜庄,而时戏谑。”按《豳风-东山》:“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笺》:“又极序其情乐而戏之”,虽误解诗意,然谓周公“戏”其军士,则足与“善戏谑”、“不常矜庄”相发明。《礼记表记》:“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惮也,言足信也。”《玉藻》:“君子之容舒迟: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北宫文子论君子云:“有威而可畏谓之成,有仪而可象谓之仪。”《论语学而》记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尧曰》记孔子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述而》状孔子之容止,亦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然《阳货》记孔子“莞尔而笑,”于子游有“前言戏之耳”之谑;《宪问》复载人传公叔文子“不言不笑”,孔子以为疑;《公冶长》子欲“乘桴”而谓子路“无所取材”,郑玄注曰:“故戏之耳”;《雍也》述孔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脱若《论衡自纪》篇所言,仲弓为伯牛之子,则孔子亦双关名字为戏,正如《离骚》之“以兰为可恃,椒专佞以慢慆”之双关大夫子兰、子椒也。释迦则“恐人言佛不知笑故”而开笑口(安世高译《佛说处处经》说“笑光出者有五因缘之二),且口、眼、举体毛孔皆笑(《大智度论放光释论》第一四,参观《缘起义释论》第一);耶稣又悲世悯人,其容常戚戚,终身不开笑口。方斯二人,孔子“时然后笑”,较得中道。韩愈颇解其旨,《重答张籍书》云:“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云:‘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恶害于道哉!”即合并《阳货》及《淇奥》郑笺语意耳。又按《答张籍第一书》云:“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王、贾传》记武帝令王褒等为歌颂,议者以为“淫靡不急”,帝曰:“词赋贤于倡优博弈远矣!”韩愈之解嘲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