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辞溯源历史的忧郁节选澎湃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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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byShaneYoungon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年第12期

历史的忧郁(下)

——屈原诗的“流亡”母题

杨炼

三、历史的忧郁——诗之自觉

屈原诗/思想之诗的“流亡”母题,就这样设定了:

其出发点,是对历史的亲历感。

其核心意象,是“在历史中流亡”。

其基本语境,是“我的历史场景”。

其内含诗意,是“历史的忧郁”。

相比于此,把屈原诗说成“浪漫的”想入非非,太轻飘飘了;倚靠线性时间的阶段性,来谈论它“伟大而古老”的价值呢?也太简单了。不,屈原诗一如一切经典,不局限于某个时间,它囊括所有时间,通过书写,它把历史变成自己的纵深,由此获得了一般抒情诗难以企及的深度和力度。

屈原诗,在文字深处,进行着另一层思想灵游:永远的提问者精神,在每行诗里竭尽全力地追求,亲历一切历史,反思所有活生生的现实,最终落实为每首诗独一无二的形式和语言创造。

在诗人提问者面前,时空不存在任何阻隔,相反,“每个现实”都在和他自己互为印证。永远就是现在。它们互相渗透,彼此包容。一次亲历就打通千百万次亲历。直抵人的根本命运时,古今中外并无不同。

对“历史的忧郁”而言,仅仅大历史不够,仅仅一个人也不够,只有让大历史“成为”一个人才够。人的质地,由此决定。

但,诗歌观念再高级,也必须落实为书写。

历史的忧郁,究竟如何存在于诗?不仅关乎“为什么写”,更在于“怎么写”。

长诗是屈原诗最显著的特征,它不仅前无古人,且在后来二千三百年里,也后无来者。有句常言:形式是内容的延伸。虽然浅显,却没有说错。屈原诗/思想之诗,由于其内含的历史纵深,必须发明不同于一时一地抒情的写法。这个“写法”,我称之为“空间诗学”——一种贯穿了屈原诗诸多大作的、用多层次复调结构建立起来的共时空间,最终呈现出“大历史—大流亡”自觉。

屈原诗的长诗和组诗,每一首(组)题材之独特、特征之鲜明、语言和形式之独创、结构之完整,无不令人啧啧惊叹。其中,诗人之“我”神出鬼没,既可以有人称的现身,又能够隐入诸多面具(如《九歌》),上演一场历史大戏。诗中那些对话,犹如交响乐之复调,在交流、辩驳、争执、咏叹中,交织成推进诗作的能量。用“空间诗学”阅读屈原诗,才能真正理解它们辉煌的精神之美。

更有甚者,这一首首杰作,又潜在地构成了一个更高的整体。拉开一点距离,去观察它们的全貌,我们能看到:那一步步有机的递进,一重重宏富的层次,一种清晰有力的内在统一,一个连续不断的最高完成度,终于打造出一件古典中文诗歌传统中绝无仅有的“大作”。

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中,稍稍梳理了屈原诗的写作顺序,这梳理十分必要,因为这样一来,一个诗人的精神历程(流亡—灵游)才浮出水面,那空间诗学也从蓝图到建筑,显现出建构的全过程。

诗人的直觉可以一步到位,但诗歌的成熟之路,却必须靠艰难的积累和打磨。屈原诗的几部主要作品,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我把《九歌》作为屈原诗找到“自我”的起点,恰如瓦格纳之《尼伯龙根的指环》,以莱茵河神话握紧了日耳曼文化之根,《九歌》用十一首神人歌,天纵聪明地展演出了一场浩大辉煌的古巫祭祀剧:东皇太一之华贵、云中君之飘逸、湘君之多情、湘夫人之美艳、大司命之庄严、少司命之欢快、东君之灿烂、河伯之深沉、山鬼之窈窕,直至《国殇》挽歌、《礼魂》颂歌。论者尝孜孜于诗中“人物”的性格,多么绚烂瑰丽,没错,但我更看到,屈原诗自其开端,已经全方位打开了自己的精神视野——那个此在和历史浑然如一、互相渗透的世界。诗人出入其中,既可戴上面具起舞,亦可裸出面孔倾诉,无论庙堂之高、山林之野,诗人灵游的脚步一触,无不粼粼泛起光波。《九歌》是青春的、得志的,翩翩然才华横溢的,历史已然登场,天赐般搭起一座戏台,却远没展示它阴暗龌龊的背面。屈原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它依然稚嫩,但已远远甩开了小花小草们。

《天问》被许多人排在《离骚》之后,但我认为,无论从思想线索,或文学形式上看,《天问》的位置,都应该排在诗人成熟过程中,即,前有《九歌》,后为《离骚》。如果说,《九歌》植根楚国巫文化,打开了整幅神人交汇的天地,《天问》则登堂入室,不是简单接受,而是深刻挑战那个“天地”,一口气发出一百七十余问,从创世到自我,掀翻了天界人间所有既定答案。全诗起首处,那开天辟地的一“曰”,更是可怕地到位,它把创世神话的“都说是”,一举扭转为“谁说的?”,而这对“说”的质疑,比其后所有质疑更有力,它呼应老子、遥接维特根斯坦,成为诗歌中最早反思语言限定的“语言哲学”。承接这股浩气,《天问》中的“历史”,被一一拷问:“天命反侧,何罚何佑?”无数的历史例证,一一罗列犹如自传,从“谁传道之?”到“我又何言?”,无比完整地归纳了整个历史的存在问题——语言问题。《九歌》的历史之美,至此已深化为历史之思,且通过思,把“他说”的历史,纳入了“我问”之内。《天问》的写法,已开《离骚》先河,沿着创世、天地、神话、历史(含括现实)、自我,一层层打开,通篇神话历史、人物故事,貌似说古,实则论今,都无非诗人的“语言”而已!哦,我无比疑惑,是哪位仙人,点化了屈原,传授给他这“提问大法”?还有比百思无解,更令人心怀忧郁的吗?可又正是这“问”而不答,才愈催人深究,史书的密封漂流瓶,就这么被撬开,成就了这件亘古人寰之独一大作。“提问者”,诗人永远的形象,以此挑战所有人,谁敢不服?!

《天问》是思想利器,《离骚》把历史的忧郁主题推到了极致。再一次,这首长诗成为中文多层次共时空间诗学的最佳例证。多遗憾啊!我们竟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称呼屈原诗时代那些方块字!说它是“汉字”?“汉”作为名称,竟还没诞生。说它是“中文”?又不伦不类的像个从现代剽窃的东西。或者“楚文”?可其构字、用语、内涵,又明显超出楚国国界。我在此顺带一笔,只为指出,我们对历史这个深海的探索,多么肤浅有限。回到正题,《离骚》又大不同于《天问》,句法上,它彻底摆脱了《诗经》四言诗的基本句式,而找到植根于楚国巫言的双联对句形式,在一联中,上句以句中一虚字(变化使用“其”、“之”、“以”、“而”等)+句尾的“兮”建立节奏,下句句中再以一虚字(常为“而”、“之”、“乎”)呼应,这个句式和节奏,整体构成了屈原诗特有的一唱三叹,在抒情表意的功能上,比《诗经》四言的短小扩充了百倍。更重要的是,这咏叹调式的舒展,对传达历史的忧郁感,直如天赐!“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两千多年前,屈原诗已深得“自由体”真谛,它必须有“体”,而不仅仅是“自由”!《诗经》的音乐基因,在此大大发展,并拓而广之,充分加强了汉字(姑且这么叫吧)的旋律感和音韵能量。有了这涛声,一条文字汨罗江,才能浩荡前行,发育出《离骚》的长诗结构,从而让诗人胸中垒垒如石的历史忧郁,终能一吐为快。

《离骚》灵游,发生在多层次结构上,如前所述,那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是一个貌似自传体的历史起点,它把即将引出的流亡之途,直接设定在“朕”、“余”(我)的内部,于是,“灵均”之“均”,岂止限于同代人?那“灵”须打通古往今来,才配得上这一游!“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这哪里只是一人生死之叹?它直接贯通了天地之始、岁月遭际。这个“历史之我”,终于来了!整个大历史,在他怀里,已血肉交融,无分彼此。他亲历大历史的每个时段,契入诸多人物内心深处,与之合一——成为“他”(或“她”)!由是,“宁溘死以流亡兮”,遂成为千古患难者的同一心声。女媭们对诗人的劝导,纷纷以史为例。而诗人坚守精神洁癖,也在拒绝整个“历史”的污浊。《离骚》一个一个层次地剥开了一个精神宇宙:个人、现实、历史、神话,直至大自然的千花万叶,都被点化成一个动态、自足的诗意象征体系。这里,我以为对这些“象征”,不必强加解释,它们如音乐动机般存在,呈现、互动、交织,完成空间建构,才是诗之关键。终于,诗人上下求索不得,无奈回返现实,重重失意的唯一启示,是诗人除了自救、自美,别无他途。历史中所有的、唯一的“人”,只有以所有的、唯一的“诗”为归宿。“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灵游,在此结穴。颇像我写过的句子:“一个字已写完世界”。

《离骚》复调的音响织体,投射出心理的复杂性;它的立体结构,印证着思想的多层次,所有种种,归结为我给“历史的忧郁”那个定义:让大历史“成为”一个人。这个内部满载历史之人,既苦痛又丰美,两者都是加倍的。他在追问里放逐,在思想中流亡,对于他,故乡、旅途是同一回事。出走,在深化对故乡的理解;静止,精神也不会放弃远游。一种无出路,发生在一切走投无路深处。一种决绝,把诗人(和世界)逼至审美境界,去细细品味自己无法解脱、也不要解脱的痛苦,直到它凝为一粒血红的结晶——诗。

年,我在海外漂泊的第五年,终于通过组诗《大海停止之处》,打通了这个血脉,那组诗的压轴之句“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如醍醐灌顶,启示我:一切外在流亡都是内心旅程的一部分。全部远离,都在加深内心那个原乡。

《离骚》能实现使“大历史成为一个人”,还因为汉字的另一件秘密武器:动词非时态。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等等时态的阻隔,人物、动作、场景乃至外部与内心,都可以自由转换,恍兮惚兮间,诗作被建成了同一空间。一切“历史的”,都是“现在的”,时间远近只是名称,它们同时发生在这里。非时态书写,亦可称为“共时”书写,它取消/删去事件的狭义背景,将其深化——抽象化成人生的意象、处境的隐喻。它们存在,是为了让一首诗得以完成。

试想,如果不是使用“汉字”,那《离骚》中上天入地五彩斑斓的描绘,便不得不在插入的时态间不停切换;诗人的灵游,也必须随着人物(人称)改变而变换不同动词格式,那么,不仅《离骚》一唱三叹的联句形式会四分五裂,一气贯通的灵游更难以为继,诗人被隔离、禁闭于自己的“时间”里,怎能把古今沧桑变成亲历?

对我来说,《离骚》恰到好处地保持了历时和共时之间的张力:历时的神话、历史人物和事件,被共时的书写纳入“亲历”经验。一首诗中,事件的内涵是处境,一时一地的意义,再拓展就成为所有时代的意义。个体的历时遭遇,并未被群体的共时惨痛所抹煞,相反,所有人贯通的命运,令个体的悲剧性更加深刻。“历史的忧郁”啊,因为内在于我们,才永远无法挣脱。这,是否正是《离骚》最感人之处?

“历史”,又一个和制汉语词,“历”,人之无尽;“史”,存在之无尽。人有多深,史就有多深,诗也该有多深。

西方史诗的特征,在于依托时间做线性叙述,或可曰“诗述史”。而《离骚》的空间诗学,让诗人亲历过去与现在,同处现世和幻象,在不同层次间自由转换,把所有层次叠加成一个立体结构,根本的命运,被归纳其中。这种建立自足语言空间,以含括时间的诗学意识,或可称为“诗含史”。

《离骚》的体量,远较西方史诗为小,可它的深度,却丝毫不比那些长篇巨制为轻。我曾说过:“理解但丁《神曲》的结构较容易,因为他个人化地使用了地狱、净界、天堂那个现成体系;而理解屈原《离骚》的结构较困难,那隐含在繁复语言背后的追寻途径……纯然是个人哲思的。它使《离骚》占有了思想史的位置。”通过《离骚》的结构,“人的彻底困境”这一诗意,获得了最深刻的表达。现在我想说,配为思想之诗传统奠基的,非《离骚》这样“灵均”式的文学自觉不可。

《离骚》把《九歌》的历史视野、《天问》的精神挑战性和空前绝后的形式——结构原创力结合在一起,建构了屈原诗的集大成之作。其后的《涉江》,犹如一首自我归纳之诗,短小、浓缩而悲怆,充满了彻悟生死后的宁静——“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这些哀音,宛如鬼哭,带来水下阴浸浸的寒意。此时,诗人重提青虬、白螭、昆仑、玉英、天地、日月……更与“浪漫”无关,唯在宣示“吾方高驰而不顾”的疯狂。读这首自挽歌,谁的心里不感到一种凛冽刺骨、沉郁深厚的孤独?

(有删节)

原标题:《屈辞溯源

历史的忧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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