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辞溯源历史的忧郁上澎湃在线

中科白癜风 https://m.sohu.com/a/213065615_229438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年11月号

历史的忧郁(上)

——屈原诗的“流亡”母题

杨炼

让这片默默无言的石头

为我的出生作证

让这支歌

响起

动荡的雾中

寻找我的眼睛

在灰色的阳光碎裂的地方

拱门、石柱投下阴影

投下比烧焦的土地更加黑暗的记忆

仿佛垂死的挣扎被固定

手臂痉挛地伸向天空

仿佛最后一次

给岁月留下遗言

这遗言

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

——杨炼《自白,给一座废墟》,

一、“流亡”一词,屈原诗首创

“流亡”一词,首见于屈原诗。屈原诗之前,迄今未有发现“流”“亡”二字连用者。但自从创造此词,屈原诗中便多次使用:

“宁溘死以流亡兮”《离骚》

“遵江夏以流亡兮”《哀郢》

“宁溘死以流亡兮”《悲回风》

“宁溘死以流亡兮”《惜往日》

一个二千三百年前出现的词汇,至今仍令我们耳熟能详,且存在于常用辞典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它具有贯穿时空的超强能量,直抵、紧握住了人类命运之根,并一再被后来经验所印证。

“流亡”概念的重要性,并不仅限于中国历朝历代诗歌史上那一长串哀伤而璀璨的名字,它也是整个人类最基本的经验之一。从《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漂泊,到《圣经》里以色列人的《出埃及记》,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客死黑海而留下杰作《变形记》,但丁出亡佛罗伦萨才创作《神曲》,直到写《尤利西斯》的詹姆斯·乔伊斯说:“谁没品尝过流亡的滋味,就读不懂我的作品”,法国小说家加缪说“旅行是一门学问,领我们返回自己”,纳博科夫、米洛什、布罗茨基……斑斑足迹上,是一整部人类文明史。

一个如此重要而根本的概念,很难想像,在屈原诗之前,竟全无来源和出处!可细思之,也不是不可能。早于屈原诗两百余年的《诗经》里,呈现的是春秋时期相对小国寡民的生存景象,战国时期以烽火战乱为背景的大规模人才、思想交流,还未出现。更晚些,虽然战国时不少文人风尘仆仆奔波于路上,但那种跨国兜售知识产权的兴奋努力,也与屈原诗中惨痛的“流亡”之叹,判然有别。终于,找不到其他说法,我就只能承认,“流亡”一词的原创版权,归屈原诗所有。

屈原诗—灵均诗以独一无二的伟大原创力,发明了“流亡”一词。

这个无中生有的原创,是多么惊天地、泣鬼神。“流亡”慨叹所到之处,在屈原诗中,应声打开一个悲天悯人的创世纪,《离骚》给出的“流亡”语境是: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再深究一下“流亡”观念之源头,我不得不说,并非只靠出走的经历,就一定能拥有创造出流亡作品的自觉。先秦诸子百家中,如此明确高张内心与外在流亡、拥抱惨痛而九死不悔者,唯屈原诗绝无仅有。那么,它有可能是外来词吗?但,哪个外来?从何处外来?是楚国之外?列国之外?抑或“中国”之外?乃至汉字(方块字)之外?这个推测,又一次查无实据。很可惜,我们不能为屈原诗虚构出一个当代版的中外交流。

这里,我想插入一段题外话,反证发明“流亡”一词,需要何其丰沛的精神伟力。

我向大家鼎力推荐《和制汉语一览表》,感谢互联网时代,此表随手可搜。

这是因为要写“流亡”,而意外得到的大收获。一言以蔽之,不知《和制汉语》者,请免谈现代中国思想。

简言之,“和制汉语”,就是日本人用汉字写下的西方进口词汇。敬请大家平心静气,把此表通读一遍。

我相信,你们将和我一样赫然发现:这里几乎囊括了我们使用的所有现代概念。从日常用语,到各种专业,再到文学艺术,一切领域、一切层次,我们嘴上所说、脑中所想、手上所用的现代词汇,几乎皆为日本人所创。

这是一次对古汉语的大解放,一个真正、全面的“创造性+开放性”,一种我们自己囿于汉字的传统惯性,绝难获得的自由!无数例子令人拍案叫绝(谁想到给“时”加上“间”,忽然就有了能用单位测度的“时间”?或者运输的“运”,与动作的“动”没来由的相撞,就合成了我们至今挣不脱的“运动”?)。

相对“和制汉语”,反观我们自己所为,则难免羞惭:我们轻易抄袭了这些现成词汇,却满足于一知半解、望文生义。舶来捷径,快则快矣,可造成的思想夹生,成了整个现代中国文化困境之源!20世纪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不停出错——试错的历史。原创力贫弱已堪可怜,不探究赝品浅陋,反张扬虚假为荣,才更可悲!于是,从文化到现实,徒有现代之名,而无现代之实。迄今为止,这致命的先天不足,对大部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仍然不自知、无感觉,明明陷于失语,却自欺欺人,开口“现代”,闭口“文学”,天天“意义”,年年“运动”,说着外语,却恍如那些名目,都是吾国吾土原生草木。所谓中国“思想”,怎能不沦为一片空白?

我推荐国人细读《和制汉语一览表》,因为此中暗含中国问题的缘起与症结。

这番插话,只为反衬屈原诗创造“流亡”概念的伟大。

一个词、一个概念从无到有的原创,令一种存在从虚无中显形。语言的全部意义在此。我甚至遐想,不知是谁,最早从屈原诗中,挑选出了“流亡”一词,与英语的“Exile”对译?我得承认,这个他(或她),能从浩如烟海的汉语词汇中,追本溯源,回到屈原诗中,选出“流亡”一词,赋予它全新的活力,一举打通古今中外——那绝对是位大天才!

遥想二千三百年前,得多少凄风苦雨的黑夜,才孕育、打凿出那个石破天惊的词。而它,一经存在,就不仅成为经典,更一步踏入现代和当代。“流亡”,命名了一种人类根本处境。自那以来,它如滔滔大河,一路吸纳着沧桑和杰作,贯穿数千载,从未过时。一个堪称永恒的概念,成就了一道历史文化之底色,也含括了可见的未来。它傲然并列于和制汉语那数百个从西方翻译来的“现代词”,毫不逊色,且更纯粹鲜活。在我看来,灵均之力,媲美仓颉,堪称神圣!

屈原诗开创的“流亡”母题,像一个圆心,层层漾开了中文文学传统的同心圆。

二、“流亡”词义探究

“流亡”一词的词义,究竟是什么?

据《说文》解:“流”:本意为水之流动,延伸为流失,流离,流放——离开;“亡”:本意为出走,延申为亡命,消亡,灭亡——死亡。那么,“流”与“亡”两个字之间,是什么关系?

英语词“Exile”(流亡),字面上从属Ex部,意即出去,外面;含义上保留了“流亡”——出走的概念完整性。

而中文有所不同,“流”和“亡”,是两个各自独立的字,各有完整而多重的词(字)义。随着对两个字关系的不同理解,“流亡”内涵,也在丰富变化。依我之见,至少有以下三个层次的理解可能性:

1.流向死亡:如放逐之路。

2.流即死亡:如背井离乡。

3.(最有意思)从死亡开始流动:一种绝处逢生,犹如诗歌本质的最佳写照,古今中外诗歌史上那一系列杰作,可不恰恰这样诞生?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每个人都像在吟唱王维的句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生存濒临绝境,诗歌方能升起。由是,哪首诗不是幸存之诗?谁不因诗歌而成幸存者?我自己也早在年,就写下过“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YI),不置之死地,何来“后快”?!

继续深入“流亡”概念,这里也须分出层次:

首先,政治的狭义“流亡”:由现实的具体时空限定。我称之为“小历史层次”,某人因政治迫害被迫出走,其反抗意义局限于该时该地。屈原诗常遭肤浅解释为“爱国诗”,就因为人们常想当然地把它附会于楚国政治。

其次,思想的广义“流亡”:超越一时一地、在哲学上把握精神追求的本质。我称之为“大历史层次”,视整个历史为人类的生存场景,面对厄运而不放弃追寻思想自由。这里,“流亡”的定义,已经从被动接受转为主动参与,甚至自觉开拓。恰如闻一多先生指出的,屈原诗“神游”天地,即可看作这个转化。

最终,诗歌的美学“流亡”:以“知道”——参透命运之绝境为前提,回归诗歌语言的创造。我称之为“形而上的美学层次”,诗歌语言之构成,把反抗升华为创造,让创造体现最高级的反抗。诗歌不仅描述人类命运,更敞开它,从不可能处开始,展示真能量。屈原诗最终完成于此——“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应该特别提到,中国之外诸文化,多以宗教关怀为人生归宿,因而,何为家?何为原乡?常与宗教相关,人被放逐的原始焦虑,亦源于此。最清晰的例子,如《圣经》中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

但屈原诗里的流亡,是思想、美学意义上的“大流亡”。它同样涉及存在的本质意义,并痛陈失去原乡的焦虑,但它不诉诸神本,而是在人本之内完成超越。它用突破时空局限的“大历史”,充分拓展人生的领域,从而让“诗”取代了“神”的超越层次,把“神之居”变为“人之居”,一切“天问”都还原成“人问”,所有焦虑催生出语言的创造。整个屈原诗,正是一场亲历历史、超升成诗的“出走——灵游”。

屈原诗中的上天入地,被无数次说成是“浪漫主义”,但这与其说褒奖,其实是太大的贬低。伟大的诗人思想家对存在的突破性把握,被狭隘化成了小诗人的胡思乱想。由是,现实上局限于“爱国”,文学上仅仅是“浪漫”,哲学层次付诸阙如,更遑论超出流行文论视野的其他层次了,我说屈原诗忍受了两千余年的孤独,而且还得继续忍受下去,难道过分吗?

回到作品,谨以《离骚》为例,在我眼里,这首诗与“浪漫”扯不上任何关系,倒该看成一首大巫之诗,一个从“此在”出发,灵魂出窍式的“灵游”历程,其间遍历现实、历史、神话——楚国“巫文化集体记忆”诸层次——终于外在“求女”不得,而返回自救乃至自美,最后回归诗美原乡。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全诗以自传体启始,本意为何?倘若稍知巫术通灵者,便会了解,巫师跳神之始,仍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我是谁?“此在”哪里?须一一交代,“此在”越明确,进入幻觉“灵游”的超越感(出世感)越强,在幻觉状态体验的“大世界”越真。“我”与“一切我”之间,有限通无限,反差更合一,黄泉碧落,才都落到实处。所以,这个自传体的开头,让《离骚》后续的灵游,显得无比可信。

但进一步观察,这个“自传体”,又非普通的自传体,它直接把叙事者的身世上推到三皇五帝时代,“帝高阳之苗裔”,迄今亦已不知几千百岁!所以,这里的“具体”,并非一人一物之具体,而是一种“历史亲历的具体”。叙事者虽然有名有姓,但他的自传,却直接含括了整个大历史的内容,这给他即将进行的灵魂出窍之游,搭建起广阔的舞台,更提纯出一种黄金质地,去打造那把悄悄递到我们手中的钥匙——自传体的结穴之词:“灵均”。

“灵”者,贯通、穿越神人鬼三界之精灵也,“均”者,遍布、遍历天地古今内外也。“灵均”一字(注意:古人以“字”自我命名,是否正为提示“文本”意义?),已经纳千古历史于“我”、集天地精华于“诗”,有此开端,万物的归宿,又怎能不是一个“美”字?!

接下来,《离骚》中那位大巫渐入佳境,先冥想静心,感觉“内美”(“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再坦然绽开,呈现外华(“又重之以修能”),更不避“党人偷乐”,不怕为天地立言:“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应该注意,屈原诗中多次出现“灵修”一词,仅《离骚》里,就有三次(“夫唯灵修之故也”;“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兮”),对“灵修”的解释,颇为繁多,但如不混为一谈,而是同时


转载请注明:http://www.aierlanlan.com/tzrz/9311.html

  • 上一篇文章:
  •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