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古月一刀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娘”,不是母亲,而是姑娘。
岳飞背上刻的不是“精忠报国”,而是“尽忠报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为”,不是为了,而是修为,意思是人如果不提升自己的修为,则天地不容。
……
在抖音上,一位戴着眼镜的银发老先生,正讲着一个又一个易错字词的典故。
对国学经典旁征博引,对名篇和俗语信手拈来,很显然,这不是一个被包装的素人可以达到的水平,老先生是真有功力。
老先生名叫张圣洁,是河北省社科院语言文学研究所的前所长、研究员。在他开设的这个“张圣洁说文解词”抖音账号上,一共有5万多的粉丝,从去年1月开始,账号已陆陆续续发了上百条视频。
他宛如语文课堂上的老师娓娓道来,对字词句层层拆解,每个知识点都有对应的出处。这一肚子的“墨水”,背后却是是几十年的功夫。已是耄耋之年,为什么一个“前所长”不颐养天年,还要在抖音上发挥余热?这个故事还要从他从事一生的工作说起……
01
学识何如观点书
日本有一部有关字典编纂的经典电影,叫《编舟记》。
电影的主角叫马缔光也。那是一个拿生命去编字典的人,不图金钱,不为虚名,仅凭热爱与责任感,每日埋头于编纂与校对的枯燥繁琐中,用一辈子认真地做了一项工作。
在书堆里的马缔光也(《编舟记》剧照)
张圣洁,很像这个人。
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的他,是一个老学者,做了50多年的语言文字的讲授和编著工作。
翻开他的履历:合作主编、点校《中国历代游记精华全编》,万字;合作主编、统稿《现代汉语句典》,万字;点校及监修《秘殿珠林·石渠宝笈人名排序本》,万字;合作主编、统稿《全元曲》,万字……
每一本都是上百万字的大部头,不乏晦涩难懂的文言文,对于普通人来说,仅是阅读可能都难以完成。
有道是,学识何如观点书。古代典籍没有标点符号,一个人的学问如何,看他能否正确给古书断句。
张圣洁相当部分的工作,正是对古书进行点校、批释和编译,既要力求一字不错,还要添加准确的解释,每一本的背后,都是无数个埋头于书桌的日日夜夜。
作为社科院语言文学研究所的所长,他同时也是故宫出版社的语言文字顾问,线装书局的特约编审,中华文化促进会书刊编辑部的顾问。
上述的这些书,只是他编著作品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张圣洁还点校、整理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合作编注《陈师曾画论》,主编《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百问系列·红楼百问》和《金瓶梅百问》,合编、统稿《中国历代讽刺诗选注》……
他说,工作中久坐是家常便饭,最长一次一天坐了16小时。
腰上植入的两块钛合金板和六根钉子,便是久坐的后遗症。在主编《国学启蒙经典》的时候,由于急于交稿,长时间的低坐姿诱发了他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手术后半年才能走路。
更困难的,是在点校《秘殿珠林·石渠宝笈人名排序本》的时候。
这是一套故宫里记载清代内府收藏的历代书法和绘画的专书,由于涉及中国历代的书画收藏,作品名、人名、年代等信息繁琐且复杂,点校十分耗时耗力。
“那时每看一页古书就要站起来,往远处望一望,让眼睛休息一下。干到第十一本的时候实在挺不住了,眼睛流血,瞎了一只,医院住了20多天才恢复。”
古籍整理是一个良心活,愿意做的人不多,长期做的人很少,能够不厌其烦地做下去、不走样、热情不减的更是凤毛麟角。
张圣洁说,他整理的很多书,受众并不广,只是面向小部分的专业人士。比如那套让他差点儿失明的《秘殿珠林·石渠宝笈人名排序本》,几乎只有故宫里搞文物整理的人和书画界的学者及从业人员看。
受众如此局限的古书,在点校过程中即便粗心一些,偷懒一点儿,大概率也不会被发现,更不会被追责。
但张圣洁并不会那样做,“要不然就不接,接就一定得干好”,即便做到无法走路,做到无法看清,他也会尽力完成。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反复核对,力求不出任何纰漏。
他这种负责任的态度,让很多与他合作过的出版社会持续找他,指名某些重磅图书必须让张圣洁来审读。
多年来,张圣洁审读了数十部上亿字的文史哲经著作和社会科学多学科教材,先后受邀为十余家出版社和出版公司讲授编审校读知识。
02
正本清源
从年到年,张圣洁十年磨一剑,参与主编了一套很重要的书,叫“蒙学十三经”。
这是一套以《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论语》《声律启蒙》等十三种儒家启蒙读物为主的读本。当时这套书的发布是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由中华文化促进会主持,规格非常高。
客观来说,当时正是“国学热”的大年,市面上儒学经典很多,单从稀有度上来说,并不需要额外再出一个版本。
然而这些只是表象。一些出版单位为了挣快钱,通常只在排版和印刷上下功夫,文字方面套用老版本,甚至直接“CtrlC+V”草草了事,导致某些经典存在着正文错讹、标音不准、引文不确、注释粗疏、译文生硬等瑕疵。
《编舟记》剧照
张圣洁很难接受让读者,特别是青少年读者阅读这些带有瑕疵的经典,“这种误人子弟的事,有必要正本清源”。
于是,他在这套书的编校上花了大力气,对书中的生僻字、词和难解的句、段,典章、名物、典籍、掌故,重要的历史事件及人物等,作准确、详明的注释,对所涉人物、事件等,均尽力核查一手材料。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方便儿童诵读,他为这十三种读本全部注上了汉语拼音,而且是以古文应有的读音标注。
这套书出版后,张圣洁并不满足,他觉得“这套书只能算勉强拿得出手,但能否站得住脚、传得下去,还要接受读者的检验”。
就像做会计的人很难容忍数字上的错误一样,编著者也很难容忍文字上的错误。错字、错句、错读、误用……这些是编书人的“眼中钉”,是一定要拔除的。
但从业大半辈子,张圣洁也发现一件事——年轻一代的语言文字运用能力在下降。这样的事甚至也出现在了文字工作者身上,即便是读到了中文系博士的年轻编辑,在文字特别是古文上的使用,越来越不规范,常常出现一些“低级错误”。
诚然,语言的使用是动态的,有着从俗从众的原则。但现行语言体系并不是随意的,而是有一套明确严格的规范。
本应可以避免的错误,却因为无知和惰性而弄错,造成把“无度不丈夫”理解成“无毒不丈夫”的类似误会,这不仅对传统文化的传承有负面影响,也愧对祖先和后人。
张圣洁有五个孙子辈的学生,都在上初中。有一次,在诵读《论语·子罕》的时候,他发现学生们在读到“逝者如斯夫,不舍(shè)昼夜”的时候,四个孩子都读成了“不舍(shě)昼夜”。而这里的“舍”,是停止、止息的意思,应该念第四声。
2
这一点,学生们的语文老师都没提到过。张圣洁觉得不应该,这不是很难的知识点,只要有人提醒,这样的错误是可以避免的。
他想做那个提醒的人,在职业生涯还有余力的时候再尽一些力。
于是他开始参加一些学术讲坛,去给老师们、年轻人讲古文,讲国学。这样的讲座,一做就是几个小时,一做要做好几十场。
张圣洁年轻时做过六年高中语文老师,加上他的古文底子厚,课讲得生动又有内涵,每场都有不少人来听。
这时候就有人建议他,“张老师,要不咱们做做抖音吧?”
03
上抖音
做抖音?张圣洁最开始是有顾虑的。
一方面,他觉得短视频终究还是短,有些“零敲碎打”。习惯了课堂讲授的他,觉得这样的短视频科普可能无法成为体系,“算不得真学问”。
另一方面,对这些新技术的掌握有门槛,拍摄剪辑也需要时间,他手头上还有书要编,没有精力去涉足这些陌生领域,他感到分身乏术。
但是随着身边鼓励他做抖音的声音增多,他有些心动。特别是看到抖音上的国学视频,虽然短小精悍,但传播效果很好,张圣洁产生了试一试的想法。
出版社里一位叫葛忠雷的朋友,带了摄影师到了张圣洁的家,赶鸭子上架般地让老爷子“就跟聊天儿一样地给大家讲几段”。拍了一些素材后,朋友帮他剪成了一段段的小视频,放到了抖音上。
没想到的是,发的第一条就爆了。
“床前明月光的床,不是床铺,而是井上围栏。”一则讲解《静夜思》里的“床”的视频,被点了3万多个赞,底下有多个留言。
有人感谢老先生的分享,说他“讲的堪比《百家讲坛》,既言之有据,又通俗易懂”。
有人觉得增长了见闻,“过去只知其然,今终知其所以然,受教了”。
也有人提出不同的观点与他切磋,“张老师,我在XXX还看到了这样的讲法,我觉得他说得更在理,也请你看看。”
……
张圣洁有些受宠若惊。“一场讲座,两个小时,也就不到百人来听。一个一分多钟的短视频,竟然有这么多人来看。”他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抖音平台的传播威力。
比起线下讲座,没有了时间和地点限制的视频,趣味性也明显增强。以前来听讲座的更多的是日常与文字打交道的人,而视频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受众范围明显要广得多。
所谓教学相长。与网友的互动,让张圣洁感到双向受教的同时,也产生了持续创作的动力,他开始主动地选题拍摄,在日常讲国学的基础上,加了一些包括成语、俗语、典故的讲解,有意识地吸引年轻受众。
“为什么叫岳父要叫泰山,而不叫五台山?”
“再接再厉的‘厉’,本意是指磨斗鸡的嘴。”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其实不是皮匠,而是裨将。”
老先生的娓娓道来,与短视频中加入的小图片、小短片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视频既让人感到信息密度高,同时又很有趣,年轻观众们的反馈很好。
不光是圈外人看到,张圣洁在社科院的老同事,在南开的老同学们也有人看到,不少人也觉得他搞得不错,发信息鼓励。“有一些我很尊重的前辈也觉得不错的话,我想我没有白费这些功夫。”
为了更准确地传播,张圣洁对待短视频也变得越来越严谨。为了一个知识点的准确,他很可能会鼓捣一整天。“反反复复地查,查到确实没问题,放心了再播。”
77岁的张圣洁,传播国学知识的工作还在继续。
毕业后的字里人间,已过了50余载,在数以亿计的文字海洋中,他仍然奋斗在编著审校的第一线。在白纸黑字上一丝不苟,在手机屏幕上也依然如故。
端午将至,葛忠雷建议张圣洁也找一些有关屈原,有关《离骚》的典故做个应景的视频,但他也挺纠结,“大家会不会说我蹭热点,这样就脱离了我分享国学知识、正本清源的本意”。
在新视频发出前,再让严谨的老先生犹豫一阵子吧。